枪击案现场,人们献上花束。受访者供图
极高的穹顶下簇着花束。
11月18日下午将近四点钟,在芝加哥大学洛克菲勒纪念教堂,数百名师生、家长集体静默了一分钟。
而后,教堂的乐师奏起管风琴,中国留学生郑少雄的追悼会在一曲《送别》中结束。
2021年11月9日下午2时左右,24岁的郑少雄在返回宿舍途中遭遇歹徒持枪抢劫,不幸中弹身亡。此事霎时在当地中国留学生间掀起大波。
学生们自发组织起来,为郑少雄的家庭筹集善款,协调郑少雄家人赴美事宜。11月16日,他们在校园中心广场组织了一场集会,要求学校采纳他们提出包括增加警力在内的数项安全决策。
在悲伤与悼念的同时,他们不免为自己的安全担忧。
芝加哥大学官网数据显示,校园所在的南肯伍德海德公园社区内,在2019年发生包括谋杀、抢劫在内的暴力犯罪195起,2020年则发生了229起。
芝加哥大学所在的芝加哥市,亦面临治安恶化的局面。芝加哥警察局的官网数据显示,2021年迄今,芝加哥已发生谋杀案729起,较2020年同期的702起增长了4%,更比2019年同期的458起增长了59%。
多位受访专家认为,芝加哥居高不下的犯罪率与结构性的种族矛盾有关。
“相较于白人,有色人种的教育、就业、收入都处于比较不利的地位。”美国法律专家、律师张军说,“过去几年,种族之间的矛盾与撕裂到了一个高度。
枪击案发生的街道附近。受访者供图
“那是特别疯狂的一天”
11月9日,周二,芝加哥市发生了三件事,让留学生汪琪云“被吓坏了”。
她是芝加哥大学的一年级硕士生。那天中午12时许,她正在同学家讨论作业,突然收到自住公寓群的消息,有人称在公寓附近遭遇了枪支扫射,“噼里啪啦一通响,放炮一样的,可能有二十多枪。大家都吓得赶紧往楼房里面钻。”
扫射地点接近一座车站,那是汪琪云每日坐校车往返校园所必经的地方。那天她回去的路上,看到事发附近商店的橱窗玻璃上,“有密密麻麻好多弹孔”。
下午2时许,她收到了学校发来的关于此次大规模枪击事件的警告邮件。再晚些,她在新闻上看到芝加哥警方的通报,“说是芝加哥53街的1500号发生了多次枪击,打破了两家店的玻璃,打坏了好几辆车,但是无人伤亡。”枪击的原因则未被提及。
30分钟后,芝加哥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微信群又发来消息,“有人讨论54街有人遭遇了枪击。”汪琪云起先未太留意,而后越来越多的信息涌出:24岁,男性,亚裔。同时,已从芝加哥大学毕业的中国留学生郑少雄失联的消息也开始传播。
据芝加哥警方讯息,11月9日下午2点不到,郑少雄独行在54街900号街区的人行道上,一持枪男子向他索要财物,后向他胸部开枪,并驾车逃离了现场。随后郑少雄在芝加哥大学医学中心被宣布死亡。
下午4点半,汪琪云收到了学校发送的确认郑少雄遇难的邮件。
几乎是同时,学生群里又流传开一张截图,显示下午3点47分,一名网友在社交媒体上发文称,自己与女友在芝加哥大学校园内放置了数个炸弹装置,“三个炸弹被安在S楼,两个炸弹被安在L楼,五个炸弹被安在中心广场上,另有四个和七个分别被安在校剧院及图书馆中。”校方及警方疏散在校人员后,并未在校园内检出爆炸物。后此次炸弹威胁被宣布为恶作剧事件。
“那是特别疯狂的一天。”汪琪云总结。
11月16日,中国留学生在芝加哥大学举行集会。大家手举标语,要求学校提供更多安全保障。受访者供图
安全区沦陷
来到芝加哥不足两月,这已不是汪琪云第一天意识到危险的存在。有一回她听到公寓楼下传来啪啪两声,“枪响一样的。”还有一回,楼下一辆汽车发生了爆炸,她透过窗子看到消防车开过来时,“火苗已经烧出来了。”
同学推荐她下载一款记录周围犯罪信息的APP,“路人目击到了犯罪行为,或是警察接到了线报,都会结合时间、地点发布到APP上。”下载该软件的第一天,她每隔几小时就会收到警告推送,枪击、抢劫、斗殴都有涉及。
曾与郑少雄同系的高睿说,在芝中国留学生群体中有一张公认的“安全地图”:芝加哥大学校园周边,北至51大街、南至61大街、西至华盛顿公园、东至密歇根湖畔是“传统意义上治安比较好的区域”。62街以南、51街以北及华盛顿公园以西则是“绝对不能去的”。
郑少雄遇害的地点在54街,原在“安全地图”之内,与他的宿舍一步之遥,距离学校体育馆的步行路程也不足十分钟。
高睿因此感叹,“好像整个校园安全区都‘沦陷’了。”
高睿回顾,校园治安的恶化早现端倪:自他2019年入学以来,每每在校园周边发生恶性事件,学校都会在两三小时后发邮件通知。刚入学那阵,他“两三个月可能都收不到一封邮件”。而今年夏天以来,警告邮件的数量“明显增多了”:最多时,他每周都能收到一至两封邮件,一封邮件内就通报四起抢劫案。
他自己也曾遇险。去年10月30日的傍晚,一个年轻的非裔在54街道上拦住他,“对我说,要么给他手机,要么他开枪。”他没有看到枪,但“为了把风险降到最低”,还是交出了手机,在打劫者驾车离开后报警。并无果。
今年一月,中国留学生范轶然在密歇根湖畔的宿舍停车场被无端枪击死亡。七月,即将升入大三的芝加哥大学生Max Lewis在地铁上遭遇枪击,亦不治身亡。
芝加哥大学官网数据显示,校园所在的南肯伍德海德公园社区内,在2019年发生包括谋杀、抢劫在内的暴力犯罪195起,2020年则发生了229起。
芝加哥市的总体治安状况也日渐堪忧。当地媒体于11月22日汇总称,过去一周,至少有38人在芝加哥遭到枪击,其中有5人死亡。
芝加哥警察局的官网数据显示,2021年迄今,芝加哥已发生谋杀案729起,较2020年同期的702起增长了4%,更比2019年同期的458起增长了59%。抢劫案从年初迄今发生了6837起,略低于去年的7064起。
好友姜维说,郑少雄是个勤工俭学的人,总是争取奖学金、打工贴补家用,“他每月的房租就650美元左右,而芝大附近的公寓月租金普遍在1000美元以上。”今年夏天,郑少雄顺利完成硕士答辩,正打算进入职场,为家里减轻负担。
据当地媒体消息,11月10日傍晚,枪击郑少雄的嫌犯被警方逮捕。经查,他将所劫财物当得100美元。
2021年7月17日至8月18日期间,高睿收到7封由芝加哥大学校方发送的暴力犯罪警示邮件。受访者供图
要学习,也要安全
来上学前,几乎每个受访的学生都有所耳闻,芝加哥的治安“相对要坏一些”。
但这通常不会成为阻止他们就读的理由,因为“芝大的综合排名、专业排名都高”、“生活成本不像纽约、波士顿那么贵”、“是自己被录取的学校中最好的一个”。且他们一度认为,治安再坏,“也坏不到出人命的程度。”
结合前述的“安全地图”,学生们总结出了一套保障安全的办法:结伴出行,不去“安全地图”外的禁区,财不外露,天黑前回家,身上常备20至50美元现金,“遇到打劫的就交给他。”
芝加哥大学校园及校园附近部分区域内,曾有大量的安保人员巡逻,还有被学生们称为“报警灯柱”的设施。学校告知他们,若遇险,可按灯柱上的按钮通知警察。学校还提供每周四、周五、周六三天的夜间网约车服务,在一定距离内,学生可免费坐车出行。
“我们有时候想聚餐,或者去哪里玩,就等到晚上九点后,有安全的车送了,再出发。”博士生万泽说。
枪击案发生后,万泽除了去校实验室,很少再出门。从前他喜欢在夜深人静、无人干扰时做实验,如今为安全起见,只好尽力将行程调整到白天。马上要选下学期的课了,据他所知,“基本所有同学都在尽力避免选晚课。”而系里有一门大课常年是在夜里上的,近9点才下课。万泽与同学一道写邮件,向系里申请换课时,“系里反馈下来,可能接下去都要变成网课。”
他的博士项目还有至少五年时长,他感到忧心忡忡。
张科是今年秋季刚入学的硕士生。他坦言自己家境一般,枪击案发生前,他是个极度节省的人:每个月的生活费控制在2500元人民币以内,从不聚餐,为节省2美元的公交车费,他会走路半小时到学校。
有一回,他为采购便宜的食材,坐地铁去了“安全地图”外的区域。返程时,他错过了原定傍晚5点半钟到达的车,只能坐晚半小时的后一班车。到站后他才知道,前一班车刚到达时,车站附近的超市发生了枪击事件。
他因此后怕:若准时搭上早一班车,自己会不会遭遇危险?
而郑少雄遇害后,他的恐惧更递进了一层。他放弃步行,只敢打车到学校,“高峰时段,单程就要十五美元。”从家长群里得到消息后,他在国内的父母“都哭了”。
张科与几个同学一起创建了一个名为we want safety(我们需要安全)的网站,并协调组织了一场以安全为诉求的集会,提出“我们是来学习的,而不是来送命的”口号。
集会前,统计有200人报名,而11月16日集会当天实际上来了500多人。
大家聚集在校园的中心广场上,向校方提出包括增强校园及周边警力、扩大校园班车覆盖范围等诉求。据芝加哥大学中国学联的推文,学联亦在征集意见后写作《芝加哥大学校园及周边社区安全改善提案》,截止11月19日交予校方,有学生、教职工等共计1244人在此诉求书上签字。
另有一份相呼应的请愿书在学生之间流传——是校内教职工起草的,与中国留学生的集会诉求相似,要求学校增加监视系统、增加学校班车的路线和频率、增设校园及周围的安保力量。该份请愿书得到398人的签名。
种族矛盾撕裂的城市
犯罪政策学专家Wesley G Skogan在《芝加哥的警察与社区》一书中对芝加哥市的犯罪发展史作了梳理:芝加哥于1837年建市,最初的人口构成以欧洲白人移民为主。上世纪20年代,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,为填补劳动力短缺,首批非裔美国人迁徙到芝加哥市。该城的种族隔离制度拉开帷幕:有色人种与白人不仅在生活空间上被分割开来,后续的数次经济、政策冲击,更导致前者被困在贫困社区无法脱出。随之而来的破产、失业,进一步又加剧贫困。
美国西北大学的研究数据表明,贫穷的非裔聚居区的凶杀率是中产白人聚居区的27倍。以1991年为例,芝加哥非裔社区居住着全市35%的人口,社区内却发生了全市64%的抢劫案。
相关资料显示,芝加哥大学校园周边绝大多数社区的非裔占比达79%以上。
长期观察与研究芝加哥犯罪现象的学者陶短房分析,芝加哥目前的治安恶化,有社会与经济的多方面原因。“一方面,是芝加哥根深蒂固的社会分层问题,穷人都住在南区和西南区,富人生活在郊区以及北面的市中心里,两个群体可能就一街之隔。另一方面,也与疫情下的经济下行有关。芝加哥所在的伊利诺伊州有过一定的疫情管制——在管制之下,白领照常可以在家上班,用电脑挣钱,而大量的体力劳动者却面临着失业,或者只能打零工以维持生计。他们能寄希望于什么?电子游戏、互联网、滑板车、酒精甚至毒品。”
“目前,结构性的矛盾还是存在,相较于白人,有色人种的教育、就业、收入都处于比较不利的地位。”美国法律学者、律师张军解释,“同时,有钱的中产阶级迁移到了治安良好的郊区,城市空洞化。而大学太过庞大,无法迁走,就在治安复杂的社区的包围下,成为孤岛一样的存在。”
对于现行犯罪的解决方案,芝加哥市内长期有两种声音。
据相关报道,今年7月,芝加哥市长Lori Lightfoot提出设立100万美元的专项基金,奖励给那些举报非法持枪行为的市民。她还向公众透露,至7月,芝加哥警方已没收枪支6300多支。此前她声明,2022年,市政给市警局的经费预算将达19亿美元,高于2021年的17亿美元。
反对派的立场也很强硬。
截止到发稿,芝加哥大学校内有747名学生及教职工在一份请愿书中写道,“维护治安并没有解决现今的暴力,反而是导致社区走向暴力的部分原因……警察的警务工作是暴力的、种族主义的、榨取性的。要创造安全的环境,就必须首先废除警察制度。”他们希望学校削减百分之五十的警务开支,转投于对学校及周边的社区经济建设。同时,解除校警的武器装备,并在2023年前解散校警队伍。
“过去几年,种族之间的矛盾与撕裂到了一个高度。人群对于种族相关的社会治理的看法也越来越极端化,中间地带的人群越来越少。”张军说,“但这不是一个零和游戏,两方的声音都有一定道理。赋予警察更多的资源和权力,一段时间内施行高压的警务管理,可以暂时改善治安情况。但从长期来看,族群的分裂、贫富差距扩大等等,才是治安变差的根本原因。因此,要提高整体治安,也必须加强对周边社区的建设,消除执法中的种族歧视,改善少数族群的资源环境——需要双管齐下,当然,这对于地方以及学校的财政会是一个很大的考验。”
11月16日,中国留学生在芝加哥大学举行集会。大家手举标语,要求学校提供更多安全保障。受访者供图
悲剧之后
在11月16日的那场集会上,万泽和朋友们在纸板上写道,“短期和长期,我们都要安全。”
高睿说,从前,近天黑时,他们从学校返家,每过一个街口都能看到一个安保人员。而疫情暴发后,这些人消失不见了,“或许就是学校削减了这方面的开支——安保人员少了,安全感下降了不是一星半点。”
11月19日,高睿去听了芝加哥大学与芝加哥警方共同召开的会议,会上承诺校园周围将增设15名警力。后续的安保方案则仍在讨论中。
11月18日的下午三点,郑少雄追悼会在学校的洛克菲勒纪念教堂举行。学生们说,那里也是开学典礼、毕业典礼的专用地。
两三百人聚集在教堂内,郑少雄的母亲发表了广为流传的一段讲话。她在最后说:“我以母亲的名义,强烈地呼吁切实保护每个留学生的安全,绝不能让悲剧重演。这是对千万个留学生的交代,也是对千万个家庭的交代。”
万泽和张科没有去追悼会,因为“不知道怎么面对现场的氛围”。汪琪云拥抱了郑少雄的母亲。追悼会结束后,高睿与几个同学半宿睡不着觉,稍一回忆,就胸闷、脑袋轰鸣。
追悼会前,高睿特意去了事发地吊唁。那是条静谧的街道,不宽,两边铺着落叶,还有红砖砌成的排屋。看着整洁、祥和。
树下摆了许多花束。他有点难以理解,“少雄怎么会在这里出了事?”
(受访者除陶短房、张军外皆为化名)
文丨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
编辑丨胡杰 校对丨李立军